农历大年初十，意大利艺术家Fre在乐声喧嚣的福州李厝村，体验了一场让他惊叹的游神狂欢节。
他挤在游神队伍中，人群摩肩接踵。炫目的镭射光与夜空绽放的烟花互为交织，将暗夜点亮。远处，几个人抬着敞篷大轿缓步而行，轿上端坐一尊身着华服的“顺天圣母”，背后跟着一群神像。人群的欢呼声、鞭炮声、敲锣打鼓声与DJ乐声持续沸腾，Fre像小孩一样全程笑着喊着，高举手机拍摄，听不清身边伙伴的声音。
这热闹欢腾的一幕，让他想起意大利南部的家乡。在欧洲，人们也会在庆典上抬起圣人和圣母玛利亚的塑像游街，通常从教堂出发，沿着固定的路线一路巡游，表达对圣母的虔诚和信仰，祈求恩惠。西班牙塞维利亚，每年复活节前一周，信徒也会抬着耶稣或圣母玛利亚塑像沿街缓步而行。这些沸腾全城的活动，跟他眼下在福州体会到的游神仪式有相似之处，又有些不同。
“福州游神不仅是对神明的致敬，更是对社区和文化遗产的庆祝。”从艺术家的视角，Fre认为，福州游神更有一种包容性的民间意味。道教、佛教和中国民间信仰的神像在此和谐共存，无论是神像服饰的刺绣工艺还是鼓点的节奏，每个细节都体现着闽南文化的深厚积淀，“游神巧妙地连接了中国古代传统与现代生活，体现了更新的、平衡与希望的主题，即使作为一个外国人，我也能感受得到”。
去年12月4日，中国春节申遗成功。蛇年春节有了“非遗”的额外关注度，福州游神则是蛇年春节绝对的“顶流”之一。在神仙最多的福建省，游神庆典持续整个正月，过年期间蜂拥到福州追看游神的年轻人调侃，大家都开始上班了，福州人与神明的狂欢却还在继续。
在“福州游神”和“非遗贺新春”的双重流量下，今年春节福建文旅市场势头旺盛，累计接待游客3602.08万人次，游客旅游总花费308.58亿元。携程《2025春节旅游市场预测报告》显示，福州春节期间的旅游预订订单同比去年增长182%，入境游订单量同比增长99%。在“春节年味目的地”榜单中，福州成为游客最关注的“年味游”城市之一。
追游神的年轻人
福州人陈莉明显感觉到，从去年开始火起来的游神，今年“彻底火出圈了”。
正月十五那天，她的老家湖际村爆了。小小村庄外，停满来自外省的车辆，导致村子外围不得不封路。带孩子的家庭、直播的网红、恋爱的情侣，甚至是外国游客，络绎不绝。这些人的到来，都是为了当晚7点始于湖际大王宫的游行。
游神前的祈福，马夫开道，神仙巡境，配合着鞭炮与滔天锣鼓声，是祈求风调雨顺、合境平安，也是福州最传统的年味。福州全境的游神仪式持续一个月，也有相当详细的游神时间表和地点，可供游客选择。
摄影师阿C今年特地从江苏跑到福州霞江村拍游神，从游神仪式开始前就用镜头记录。每个村庄的游神都是全村合力动员的结果，有人负责敲锣打鼓，有人负责扛锦旗，有人负责挑花篮，有人负责推神像、扮演神像。阿C发现，大部分的工作都由年轻人承担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现场熟练协作，分工明确，中国民俗文化正在年轻一代手中接力传统。
一个人跑到福州长乐看游神的田田，早上8点就抵达英武庙看锣鼓队准备，跟当地人聊天。让她诧异的是，一场游神盛典耗资不菲，都是村里家家户户集资的经费。塔骨神将的分量也不轻，动辄三十至八十斤，挺神将的人需要钻进去、挺起来，踩着七星步巡游。这种繁重的任务，通常是村里的00后承担。
有一种说法是，福州游神看长乐，长乐游神看厚福。厚福乡的游神队伍多达18支，沿途去往十多个自然村，共有400多尊神将，是福州游神中规模最大的。
“人生第一次见到400多位神明游荡人间。”田田一路跟着游神队伍，用12个小时沉浸式感受直至凌晨，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一个梦境。尤其在入夜时分，数不尽的烟花和鞭炮点亮夜空，神轿亮起LED灯，神仙的头饰上闪耀起一片流光溢彩的彩灯，锣鼓声中，众人一起呼喊蹦迪，忘记了时间，那是电影场景般梦幻的“中国式赛博朋克”之夜。
在社交网络上，明星追看游神也成了天然流量。黄晓明大年初五在福州感恩村体验游神直呼“震撼”，姚晨则在大年初八去了岱灵村看游神。福州游神的几位高颜值神像也被捧为“世子天团”，让游神掀起网络热潮，相关词条在微博拥有9700万阅读量。
千年游神的传统与现代
对于幼年时经历的游神记忆，陈莉的印象是“有点害怕”。小时候，她跟家人参加的游神都在晚上，黑黢黢的村庄里，父母抱着她去看热闹，俗称为“海弟”的巨大神偶会专门逗一逗小孩，伸出手在他们头上拍一拍。
但现在，夜间游神完全变成了气氛热烈、场面炫酷的狂欢派对。她会跟老乡们一起听鞭炮声，判断神偶到了哪个村子。上了年纪的父母辈会拿着香火准备好迎接，备好水和食物给游客。前几年，她记得游神一度萧条，在游神时拍摄是大不敬的行为，但现在，就连村里的乡亲也都举起手机，跟游客一起记录下欢腾场面。挺神将的年轻人有男有女，随着DJ音乐的节拍行走，游客随时可以跟马夫或者神轿合影。在满天烟花衬托下，如此热闹的气氛，已跟陈莉小时候的体验完全不同。
在网络上，福州游神被称为一年一度的“神仙线下见面会”。事实上，这种游神赛会的历史已有千年。据《福州府志》记载，福州游神始于宋朝，是以村为单位的贺岁习俗。《山海经》也有记载：“有神人二八，连臂，为帝司夜于此野。”这里的“二八神人”，就是夜游神原型。
每年春节，村庄里的锣鼓队将神明从宫庙里请出来开始巡游，接受不同宗祠民众香火的膜拜，以此祈求来年合境平安，风调雨顺。这项大型活动背后往往体现着村庙宗祠的组织能力。
在春节开始前的两个月，各个村庄就开始商讨游神赛会的细节，从仪式流程到人员配置，从资金预算到服饰定制，从组织到队伍训练，皆是村庄自发统筹。早年，福州组织游神活动的多是在村中有声望的老人，但随着老一辈逐渐去世，越来越多的90后甚至00后开始出现。
在一些村庄里，敲锣打鼓的、扛神像的，都是受欢迎且光荣的职位，最小的参与者年仅十几岁。扛锦旗、挑花篮的孩子则从五六岁到二十多岁不等。
离开家乡到纽约工作生活的80后曹惠玉记得，小时候在家乡参加游神活动，家里人都觉得是荣幸，孩子能受到神明保佑。她印象更深的是，游神结束后，一帮小孩都会拿到百元红包，这在十几年前简直堪称幸福。
出国留学工作十多年，她始终对故乡怀有依恋，一代代福建人对过去的习俗都保有尊重和敬畏，每次参加这类活动，都是在强化自己的文化和身份认同。有意思的是，她最近在网络上看到“福建游神在美国纽约”冲上热搜，纽约第八大道也出现了让她怀念的福州游神，浩浩荡荡的队伍复刻了家乡的热闹场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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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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